日前,湖南留守女孩鐘芳蓉填報北大考古專業(yè)的事情,讓一向“冷門”的考古學“火出了圈”,雖然被不少網(wǎng)友質(zhì)疑“沒錢途”,但包括樊錦詩在內(nèi)的多位考古界前輩紛紛發(fā)聲“撐她”,瞬間讓鐘芳蓉成為考古界的“團寵”。
考古學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專業(yè)?有著怎樣的學科魅力?近日,本報記者專訪了中國考古界的另一位“大咖”霍巍——中國著名考古學者,四川大學杰出教授、博士生導師,全國模范教師,教育部長江學者,用自己的求學經(jīng)歷和考古傳奇揭開考古學的神秘面紗。
霍巍
“馬拉山口正修水渠,那兒有一塊刻著漢字的石頭,你們快去看看,有沒有價值,不然可炸啦!”
西藏吉隆縣宗喀鄉(xiāng)鄉(xiāng)長羅桑的一句話,讓霍巍一掃初到高原的不適和疲憊,頓時興奮起來。他隱約感覺到,這塊在中國和尼泊爾邊境上的“漢字石”,一定“不簡單”。
1990年5月,四川大學考古系青年教師霍巍和李永憲,到西藏參加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,他們被派往日喀則地區(qū)最南部的吉隆縣,在苦苦尋訪文物線索時,一塊“神石”如從天降,讓霍巍叩開了西藏考古新發(fā)現(xiàn)的“大門”。
高聳的崖壁下,一通黑黢黢的摩崖石刻碑銘依山而立,因為被當?shù)夭刈迦罕娨暈槭ノ?,表面涂滿厚厚一層酥油。當霍巍靠近石刻,發(fā)現(xiàn)下部已經(jīng)殘損,銘刻文字更是漶漫不清。
考古隊員就地用噴火燈燒起開水,兌化了一袋洗衣粉,開始洗刷碑面的酥油。碑刻的底子漸漸露了出來,霍巍的手有些顫抖:碑額上,“大唐天竺使出銘”一排五厘米見方的篆書榜題赫然入目。
“嗬!難道是一塊唐碑?!”霍巍心跳加快。
隊員們壓抑住內(nèi)心的激動,加緊了清洗,碑身的正文也清晰地顯現(xiàn):“維大唐顯慶三年,大唐馭天下之……”霍巍雙眼瞪大:“顯慶三年,即公元658年,這塊碑竟然比舉世聞名的‘唐蕃會盟碑’還早160多年!”
經(jīng)過一個多小時的清洗,石碑現(xiàn)存24行、約200多個文字全部展現(xiàn)在考古隊員面前。碑文大意是:顯慶三年,大唐國力強盛,高宗皇帝派遣“左驍衛(wèi)長使”王玄策等“關內(nèi)良家之子”十數(shù)人出使天竺。使團一路翻雪山、過棧道,經(jīng)“小羊同之西”前往天竺。途徑吉隆山口時,目睹山河之壯麗,感慨路途之艱辛,又聯(lián)想到勒石燕然的舊事,認為非樹碑無以記功德,非刻銘無以示威儀。于是,便有了這記載歷史的遺跡。
大唐天竺使出銘局部
公元7世紀中葉,中西交通上出現(xiàn)了一條新的國際通道“(吐)蕃尼(婆羅)古道”,這條道路經(jīng)拉薩越過喜馬拉雅山進入加德滿都谷地,再經(jīng)泥婆羅首都而入印度。但長久以來,“蕃尼古道”僅存在于史料記載之中。
“這條路究竟在哪里?”霍巍一直在尋找。直到“大唐天竺使出銘”被發(fā)現(xiàn),才證明了這條新路線的存在,同時明確了準確的出山位置,更讓王玄策這一大唐外交的風云人物,從歷史的長河中慢慢浮出水面。
“很多歷史在沒有被發(fā)現(xiàn)以前,就是一片空白?!闭f話間,如今年逾花甲的霍巍仍然難掩興奮,滿眼放光。西藏考古30年,白發(fā)不知不覺爬上了霍巍的雙鬢,年歲日長,血壓漸增,他笑稱:“每次從高原下來,‘緩過勁兒’的時間越來越長?!?/span>
也是在這被霍巍感嘆為“幸運”的30年中,他和“鐵桿兒”隊友李永憲,“一去高原數(shù)千里,俯身埋頭便經(jīng)年”。
從“大唐天竺使出銘”開始,史前的“細石器”,比文成公主歷史更早的絲綢、茶葉,來自中原和中亞各地的青銅器、金銀器、珠寶、香料……不斷被探知、發(fā)現(xiàn),它們褪去歷史的風塵,將西藏的前塵往事娓娓道來,讓神奇瑰麗、撲朔迷離的西藏文明,不再停留在“據(jù)說”、“相傳”……
尋找“王玄策”
貞觀二十二年(公元648年),長安城中一個叫王玄策的中年男子,正躊躇滿志地清點隨從、整理行裝。受唐太宗李世民派遣,他將以正使身份出使天竺。四年前,他曾作為副使,隨正使“衛(wèi)尉寺丞”李義表,護送中印度戒日王使節(jié)回國。那是他第一次踏上印度次大陸的土地,天竺諸國異域風情和戒日王熱情隆重的接待讓他記憶猶新。
不料,當王玄策歷經(jīng)艱辛第二次到達中印度時,與唐朝修好的戒日王已死,權臣阿羅那順篡位,并自立為王。阿羅那順改變了與唐交好的策略,派兵襲擊了大唐使團。王玄策與副使蔣師仁率眾迎戰(zhàn),終因力量懸殊,寡不敵眾,矢盡被俘,使團所攜財物,也被悉數(shù)劫掠。
王玄策趁機逃脫,趕往吐蕃西部邊境,以唐蕃“甥舅之國”的名義,征招尼婆羅國(今尼泊爾)7000騎兵和吐蕃1200人精銳甲兵,掉頭攻打阿羅那順,大破中天竺軍隊,并將俘虜?shù)陌⒘_那順押解回長安。據(jù)考證,佇立在唐太宗昭陵前的十四國君長石像,其中一尊便是阿羅那順。
今天,史學界以外所知的王玄策,大多源于日本作家田中芳樹的《天竺熱風錄》,這本奇幻小說以王玄策出使天竺的歷史為藍本,用豐富的想象力,細致描寫了天竺的人文風物和蕃尼聯(lián)軍大戰(zhàn)阿羅那順的宏大場面,引發(fā)了不少讀者對這段歷史的關注。
漫畫版《天竺熱風錄》中的王玄策
然而,中國史書對王玄策的記載極少,新、舊《唐書》皆未為其立傳,王玄策所著《中天竺國行記》一書也已散佚,僅存的一些文字片段,散見于《法苑珠林》等幾部佛教書籍中。王玄策這個“孤膽使節(jié)”,湮沒在了歷史的塵埃之中。
背靠巍峨的喜馬拉雅雪山,王玄策統(tǒng)領尼婆羅、吐蕃聯(lián)軍,策馬馳騁在恒河平原……這樣的畫面,曾一次次在霍巍的腦海中浮現(xiàn),在他的胸中激蕩。
在交通并不便利的唐代,王玄策是如何縱橫來往于大唐、吐蕃、尼婆羅、天竺諸國的?他行走的是哪一條路線?他數(shù)度出使天竺,是否遺留下蛛絲馬跡?疑問,久久縈繞在在霍巍心間。
1978年,21歲的霍巍考入四川大學。那年,川大考古系在云南的招生計劃歸口到了歷史系,填報歷史系的霍巍,陰差陽錯到了考古系。在此之前,他曾是中緬邊境某部隊的一名邊防戰(zhàn)士,從軍的經(jīng)歷讓霍巍對戰(zhàn)爭史和相關的歷史人物充滿興趣。
霍巍在川大讀書時,可謂大師云集,“群星璀璨”。當時,川大考古系授課教師大多有歷史學、人類學、民族學等學科背景,其治學主張把考古材料置于歷史環(huán)境之中,更要把歷史學、人類學等學科研究方法運用到考古學中。
教授中國西南考古課程的童恩正老師讓霍巍至今難忘。課堂上,童老師不僅運用大量民族學、人類學理論分析考古實例,語言更是生動華美。
“用‘華美’這個詞,真是一點也不為過!”霍巍說,也許很難想象,童先生還是一個科幻小說作家,他的代表作《珊瑚島上的死光》、《古峽迷霧》曾開啟了一代青少年對考古的遐想。
至今,霍巍還能清晰地記得,童恩正講述案例時的神情和語態(tài),“畫面感極強,扣人心弦、引人入勝……”
“沒有想象力的考古學是沒有靈魂的?!备矣谙胂?、大膽假設、科學求證,霍巍沒有想到,自己老師別具一格的講課風格和治學理念,多年后,竟成為他學術追求的動力源泉。
1990年,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在全國各地展開,西藏自治區(qū)缺少專業(yè)考古力量,向全國借調(diào)人手,四川大學考古系派出霍巍和李永憲兩位教師赴藏支援,那年,他倆剛剛33歲。
霍巍講起第一次進藏時的情景,也頗具“畫面感”。他和李永憲在成都一家“蒼蠅館子”點了兩份肥美的“粉蒸肉”,“認真地”吃罷,便對李永憲說“走!”。
30年前的霍?。ㄓ遥┖屠钣缿?/span>
這一聲“走”,頗有些“風蕭蕭兮”的意味。對于西藏之行,霍巍除了“徹夜難眠”的興奮和激動,如履薄冰之感也如影隨形。西藏是考古領域的一片“處女地”,“怎么去做工作,結果會怎樣,誰的心里也沒底?!?/span>
被派往日喀則地區(qū)的路途中,霍巍極盡腦力,聯(lián)想他所知的關于西藏歷史的一切,王玄策這個令人“蕩氣回腸”的名字,再一次浮現(xiàn)出來。在吉隆縣尋訪文物線索時,霍巍在心中預設了一個關于王玄策的“主題”,逢人便問“有沒有見到過刻著漢字的東西?”
冥冥之中,霍巍有一種預感,“一定能找到王玄策!”
“直到‘大唐天竺使出銘’中‘大唐’兩個露出來的時候,那種預感越來越強烈。”
“果然,王玄策的名字也跟著出來了?!?/span>
“牧女獻糜”與“牧女引路”
結束日喀則地區(qū)的文物普查之后,1991年,霍巍與李永憲“轉戰(zhàn)”山南地區(qū),1992年又“開拔”阿里地區(qū)。三年時間,倆人的足跡已遍布大半個西藏。
田野考古工作,風餐露宿,是公認的“苦活”。高原考古,更是“苦中之苦”,苦到什么程度呢?高原上物資供應不足,霍巍常常是晚上煮一鍋面條,舍不得吃完,第二天早上熱剩下的半鍋當早餐。
一次,他特別想吃蘿卜,找來找去,發(fā)現(xiàn)只有當?shù)禺a(chǎn)的“藏蘿卜”。他便買了兩個,放進高壓鍋里燉了一個多小時,拿出來用刀切,鏗鏗作響。
霍巍苦笑道:“我的天,這是世界上最硬的蘿卜!”
“對付”生活之苦,唯有心態(tài)的達觀。
有一回,考察隊的車陷在河道中,形勢危急,坐在副駕駛李永憲第一時間搶出了裝相機的包,里面全是調(diào)查的一手資料。坐在后排的霍巍至今還笑著埋怨,“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搶救我!”
霍巍和李永憲搶救落水的考查資料
1992年,西藏自治區(qū)文物普查工作即將告一段落。本是“苦日子”的終點,但又一個意外的發(fā)現(xiàn),讓霍巍的人生和西藏考古緊緊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
石窟寺是佛教最古老的建筑形式之一,信徒開鑿巖窟、雕塑佛像,以供禮拜和僧侶修行、居住。隨著佛教東漸,石窟寺也隨著僧侶東行的腳步傳至中國。據(jù)考證,中國開鑿石窟約始于公元3世紀,興盛于5-8世紀,最晚的延及明清。
通過對不同時代、不同地域的石窟形制以及造像差異進行對比研究,考古學家發(fā)現(xiàn),5世紀晚期以前,中原北方石窟受到新疆的影響,可能與佛教藝術自西向東傳播有關。5世紀晚期以來,佛教窟龕在新疆以東逐漸形成“本土化”特點,但其發(fā)展演變又不同程度地受到主流文化的影響。
“從新疆到北方,再到南方,如果把各地的石窟聯(lián)系起來,就會驚訝的發(fā)現(xiàn),石窟的發(fā)展史,就是一部中國古代交通發(fā)展史、一部文化交流史?!弊尰粑「械揭苫蟮氖牵鞑刈怨乓詠矸鸾膛d盛,可這一地區(qū)除了分布廣泛的摩崖龕像,幾乎沒有一座大型的石窟。
有學者甚至下了定論:“西藏沒有石窟寺!”
霍巍把這種現(xiàn)象稱為中國佛教石窟發(fā)展“鏈條”上“缺失的一環(huán)”。在尋訪文物的時候,他如同尋找“王玄策”一樣,刻意留意著,“有沒有見過有畫的山洞?”但得到的,幾乎都是否定的回答。
阿里地區(qū)札達縣托林鎮(zhèn)東嘎村和皮央村,象泉河谷附近兩個閉塞的小村莊,這里曾是古格王朝盛極一時的宗教和文化重地。1992年6月的一天下午,霍巍結束了在皮央村的調(diào)查,在返回東嘎村的路上,遇到了一個牧羊少女。
女孩向他們揮手,“我能搭你們的車么?”“當然,上車!”
“手勤、眼勤、腳勤、口勤”是考古人的“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”,也是霍巍一直堅持的工作習慣。他見這個牧羊女能講漢語,便問道:“你放羊的時候,有沒有見過有畫的山洞?”沒想到,這個女孩肯定地點了點頭,并答應為考古隊帶路。
霍巍喜出望外,跟著牧羊女來到一片斷崖之下?!耙惶ь^,好家伙,密密麻麻的洞窟,就像蜂巢一樣?!?/span>
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戈壁上,午后陽光的炙烤讓人幾近窒息。為了接近這些洞窟,又渴又餓的考古隊員們,手拉手形成“人鏈”,在陡峭的崖壁緩緩移動。
當進入其中一個較大的洞窟時,霍巍震驚了:滿目丹青!四壁滿繪象征佛教宇宙觀念的曼荼羅(壇城圖),天然礦物顏料使得壁畫歷經(jīng)千年而彌新,如同綴滿珠寶的巨幅錦繡??唔斒撬奶锥沸卧寰@種模仿佛殿結構的“覆斗室”形制,普遍流行于隋唐時期開鑿的洞窟之中。
中原風格的龍鳳,波斯風格的雙獅,克什米爾風格的神佛、菩薩……洞窟中的壁畫的造型、繪制技法吸收多方藝術,而又渾然一體,青、藍與絳紅色調(diào)的猛烈碰撞,勾勒出一個既輕逸雅致,又樸拙厚重的佛國凈土,讓人聯(lián)想到了龜茲克孜爾,想到了絲路敦煌……
皮央東嘎石窟中的曼荼羅壁畫局部
石窟藻井局部
受多重文化影響的飛天形象
洞窟中的十一面觀音形象
眼前的景象讓考古隊員們震撼、驚喜,全身如同走過微弱的電流,橫掃倦意。大家馬上投入工作,忙著測量、繪圖,卻沒有注意到,為他們引路的牧羊女已經(jīng)悄然離開。
后來,皮央東嘎石窟群在國內(nèi)外引發(fā)轟動,雖然當時還無法判斷其準確的開鑿年代,但根據(jù)其創(chuàng)作風格推測,應當在古格王朝早期。
吐蕃末代贊普朗達瑪對佛教采取禁絕措施,史稱“朗達瑪滅佛”,后來吐蕃崩潰,部分王室后裔逃亡阿里,于公元10世紀左右建立古格王朝。皮央東嘎石窟大約創(chuàng)建于此時,即學界所稱的“藏傳佛教后弘期”初期。在霍巍看來,如此宏大精美的石窟寺,沒有相當?shù)呢斄Α⑷肆?,是不可能完成的。皮央東嘎石窟群的發(fā)現(xiàn),不僅從側面反映了古格王朝早期政治、經(jīng)濟、文化等情況,更補全了佛教藝術發(fā)展“鏈條中”重要的一環(huán)。
置身金碧輝煌的殿堂之中,人們甚至可以想象,一撥撥來自東亞、中亞、南亞等地的佛教僧侶、能工巧匠,帶著虔誠的心,通過不同的通道,在阿里高原匯集,交流思想、碰撞智慧,焚膏繼晷,將不同的文化付諸筆端、薈萃一堂。
重大的考古發(fā)現(xiàn)固然讓人欣喜,而讓霍巍念念不忘的,還有那個引路的牧羊女。3年、5年、10年……此后每一次到阿里,他都多方打聽,苦苦追尋小女孩的下落,可惜始終沒有結果。
為考古隊開車的藏族司機深受感動,他勸解霍?。骸鞍凑瘴覀儾刈迦说恼f法,那女孩就是‘娜姆’,天女下凡!佛陀苦修時,有‘牧女獻糜’,助他證悟得道。上天知道你們是來保護文物的,就派‘牧女引路’,這是緣分??!”
霍巍釋然了。如同考古工作一樣,既需要“執(zhí)著”,但怕的也是“執(zhí)著”。
不少人印象中,考古如同近年來流行的“盜墓文學”一般,驚險、刺激,充滿神秘。
但在霍巍看來,考古工作大多數(shù)時候都是平淡而瑣碎的,“誰也不知道一鏟子下去,到底能發(fā)現(xiàn)什么,偶然與必然,努力與運氣,科學與探險,常常交互作用”,唯有抱著敬畏之心、平常之心,“但行好事”。
“人們只有了解了自己的根源,才能自信而坦蕩地走向未來?!被粑≌f,從這個角度看,考古學不僅還原著祖先的生活,更推演著社會的變遷、探索著我們前行的道路,“這也是這門學科的力量所在?!?/span>
走出中國特色的“考古路”
西藏考古三十年,霍巍一直都在尋“路”。盡管高原常常用稀薄的氧氣、大雪封山、塌方、泥石流阻礙考古隊員的腳步。
在被視為“生命禁區(qū)”的青藏高原,人類何時涉足?如何生存?高原文明的發(fā)展與演進,是否和世界其他地區(qū)有相似的歷程?
這許許多多的“空白”和“秘密”,讓霍巍魂牽夢縈,步履難停。
上世紀70年代,四川大學教授童恩正帶領考古系76級學生開始進入西藏考古,他們于1979年發(fā)現(xiàn)了西藏第一個新石器時代人類村落遺址——卡若遺址,填補西藏史前歷史的空白,同時也開辟了西藏考古這一專業(yè)領域。
在那之后,霍巍又舉起“接力棒”,將西藏考古發(fā)展成為國內(nèi)外高度關注的“顯學”。
2013年夏天,霍巍和他的學生仝濤在印度河上游象泉河流域的西藏噶爾縣調(diào)查時,發(fā)現(xiàn)一批公元3世紀左右的墓葬,他們認為這批遺址屬于比古格王朝更為古老的象雄文明。
在漢文典籍中,象雄被稱為“羊同”或“女國”,這個王國世世代代由女性執(zhí)掌政權,以畜養(yǎng)牛馬為業(yè)。藏文文獻中記載,象雄疆域遼闊、國力強盛,是西藏本土宗教“雍仲本教”以及藏醫(yī)藥等文化的“源頭”。古老的象雄文明被后來興起的吐蕃所滅,但文獻和傳說中所述的象雄,大多無法從考古材料上來加以確認,留給后人一個又一個的歷史謎團。
霍巍在西藏調(diào)查古代墓葬
8月是阿里高原的雨季,連綿的雨水讓泥土格外酥松,一輛卡車行至當?shù)厝朔Q為“穹隆”的地方,碾壓過的路面陷下了一個大坑。
附近古魯甲寺的僧侶幫忙把卡車抬出來,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大坑底下竟然是一座墓葬。這一偶然的發(fā)現(xiàn),引起霍巍團隊的極大興趣。
一清理,不得了!墓主人頭戴黃金面具,渾身裹滿絲綢,在頭部附近的絲綢上,考古隊員發(fā)現(xiàn)了“王侯”兩個漢字?;粑≌J為,帶著漢字的絲綢,不可能是當?shù)爻霎a(chǎn)的,極有可能是中央王朝贈與當?shù)刭F族首領的禮物。
發(fā)現(xiàn)還在繼續(xù)。考古人員在出土的一些銅器和木器內(nèi)發(fā)現(xiàn)茶葉狀的食物殘渣。經(jīng)檢測,這些殘渣的確是茶葉,碳十四測年距今1800年左右,成分與漢景帝陽陵中出土的茶葉完全一致。
“我們的歷史書上寫著,唐代文成公主入藏,第一次給西藏地區(qū)帶去了茶葉。但在這次考古發(fā)掘中,卻發(fā)現(xiàn)了漢晉時代的茶葉,比文成公主時代還要早幾百年?!被粑⌒ΨQ,“這難道不是一種很奇妙的收獲嗎?”
在霍巍的考古人生中,這樣的“奇妙收獲”實在不少。當把越來越多的考古線索聯(lián)系到一起,一個嶄新的概念漸漸在他的頭腦中建構起來。
“在皮央遺址,我們發(fā)現(xiàn)的一柄雙圓柄首青銅短劍,與四川鹽源出土的短劍類似,甚至三角形的紋樣都是一致的;又如在拉薩出土的一柄銅鏡,鏡柄樣式是西方的,但鏡面紋飾在云貴高原出土的同類物品中多有發(fā)現(xiàn)?!痹诨粑】磥?,青藏高原與中原內(nèi)地,山河阻隔,沒有貿(mào)易或人員交流,很難想象有這么多的“巧合”。
“過去人們講到絲綢之路,往往想到的是北邊的陸上絲路或者南邊的海上絲路,似乎選擇性的避開了青藏高原。青藏高原是封閉的嗎?從考古發(fā)現(xiàn)的角度說,絕對不是!”霍巍談到,西藏考古發(fā)現(xiàn)了充分的證據(jù),證明“青藏高原絲綢之路”的存在,青藏高原自史前以來,便與外界保持著密切的聯(lián)系和交流。
“這條‘路’并不是特指‘某一條路’,而是一個網(wǎng)絡,在不同歷史時期、不同王朝統(tǒng)治的背景下,長期存在的東西方文化交流通道?!?/span>
“青藏高原絲綢之路”的提出,引發(fā)國內(nèi)外學界的高度關注和肯定。但在霍巍的敘述中,這樣的成果與川大考古系數(shù)十年來堅持的“學術道路”密不可分。
20世紀初期,西方現(xiàn)代考古學傳入中國。西方理論主張以實物資料為主要研究對象,類型學、地層學為基本研究方法,但主要針對史前時期和沒有文字記載的考古現(xiàn)象。
“中國是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,不僅有著幾千年連綿不絕的文化傳統(tǒng),更有著獨特的文字和文獻體系。”霍巍說,如何在西方考古學理論的基礎上,走出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歷史時期考古之路,是川大幾代學人苦苦探尋的目標。
上世紀20年代,國學大師王國維在繼承宋代金石學、乾嘉考據(jù)學的基礎上,把傳統(tǒng)金石文獻的范圍擴大到甲骨、簡牘等地下出土材料,提出“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”,開創(chuàng)“二重證據(jù)法”,深刻影響了中國考古學的發(fā)展。
1937年,著名的人類學、歷史學、民族學家馮漢驥受聘于四川大學歷史系,成了川大考古“第一代”。馮漢驥對“二重證據(jù)法”十分推崇,在辦學過程中,主張考古與文獻并用、互相印證。
同為川大考古系泰斗的徐中舒,更是提出將考古學與民族學、民族史、民俗學等領域的研究結合起來,將“二重證據(jù)法”發(fā)展成為“多重證據(jù)法”。從此,重視文獻成為川大考古學研究的一大特色。
霍巍深受“川大傳統(tǒng)”的影響,所獲如春風化雨,點滴在心。
霍巍的研究生導師張勛燎,是考古系的“第二代”。張勛燎主講歷史時期考古和考古目錄學,一打開書本就講方法論,講歷史時期的考古有什么特點、有什么材料、有什么方法解決問題。他告誡學生“事不孤起,必有其鄰”,要用縱橫聯(lián)系的眼光看問題,把原本看似孤立的考古材料,擺回到它的歷史背景當中去。在講到具體案例時,張勛燎可以調(diào)動大量文獻材料,運用‘朔望干支斷代法’、‘地名、職官斷代法’等十幾種斷代方法,解決若干時代問題,甚至可以把考古斷代時間精準到年、月、日。
霍巍說,張老師的本事讓他極為震撼,當年老師傳授的方法,讓他在日后的考古工作中受益匪淺,也成為了川大考古系的“傳家寶”。
如今,在繼承傳統(tǒng)的基礎上,川大考古系不斷彌補在田野考古方面的短板,在山地考古、西南考古、道教考古、藏傳佛教考古等領域獨樹一幟,形成了別具一格的中國歷史時期考古理論和方法。
這過程中的酸甜苦辣,霍巍最能體會。
在他的學生時代,考古學界中有人“言必稱西方”,彌漫著“做文獻的不看考古,做考古的不看文獻”的風氣?!皥远ú灰疲咦约旱穆?!”張勛燎說話的神情和語氣,至今深深印刻在霍巍的心里。
參考資料——
宿白《中國石窟寺研究》、四川大學報《川大教授霍巍、李永憲:我們與西藏考古的三十年》、霍巍《中國歷史時期考古的時代使命》、四川大學明遠考古文物社口述歷史文稿